躺在心电图室的单人床上，我自觉地撩起衣衫露出肚皮，大夫熟练地往我的肚子上抹着什么，黏糊糊、冷冰冰的。几个连着电线的大夹子夹在我的脚踝上面，两个吸盘牢靠地吸在胸前，我听话地大口地吸气——，紧接着旁边的机器里往外吐着纸条，哒、哒、哒快速的打印声音传来，我就被解密了。纸条上哆里哆嗦的线条在密密的小方格上面勾画着，高矮不一，有时坦荡，有时急切，有时看上去有点憋屈，我问大夫线条不直是心律不齐吗，大夫说，你想直了？从大夫的口气里我知道线直了不是什么好事。

　　虽然我妈是个医生，但我还是缺少医学常识，我只是从纸条的表面上看出一颗平常的心在波动着。回想着躺在床上时的忐忑心情，疑惑机器的洞察能力，它不会看穿我什么吧？我一直觉得心电图的报告单有意回避了健康以外的报告，比如我近来有些复杂的心情之类。无奈，医院只负责你的健康，像我这样的心神不定、脑筋乱转弯的患者医院才懒得管呢。心电图的报告单让我更相信科学，佩服这美丽的线条是我用心画的，我被自己迷住了。

　　我喜欢乱涂乱画，但是开始用毛笔在宣纸上正规地画是很后来的事了，爱上了线描，掌握了线的多少种描法，我成了专业人员，就像知道了回字有四种写法一样，有点得意。与我有关的那些线条是我从来没画过的，它们在我眼前跳跃，诡异地向前穿越，延展着我的内心，兴奋、抑郁或迟疑都写在心、脑流图上了，因为相信科学，才对自己的揣测不够自信，或者想从科学解释中找到与我心态的契合点，我想，会有一天应患者要求将我隐匿的小心情、小思想跃然纸上，如同手机里调出谈话记录一样。到那时，对自己所有的不可思议的行为举止就都无须解释了。

　　从头脑里导出的东西，应该经过多少过滤才能精彩着示人。好似粗陋、本真、诚恳的表述，与今天的更高、更强、更快的时代精神相悖，扭捏害羞地站在大是大非面前。作用于脑，发自于内心所涌现的思索，自然带有情绪的波动和激情的迸发，居然在这张小纸条里装下，不经意的细微之处，自己没有察觉，却在这图示里暴露了。这些没加任何渲染、包装的喜、怒、哀、怨应该算作原始感动吧。

　　我害怕再躺在那张单人床上，害怕让旁人看出我的生命数码和我的生活秘密，我那恭维的笑脸背后对自己的不满，颂扬过后对自己的鄙视，被这张纸条刻薄地耻笑。原来，我本平常的心竟是在口是心非的身体状态下跳动，与其这样，何不平时就都照直说呢。

2013年9月刘庆和写于环铁艺术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