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看来，回忆就像是从书架上顺手取下一本书，大致浏览，说不定翻至哪一页多看两眼，又说不定哪一页在手中一闪而过。或许，精彩的时刻就这样在不自觉中错过了。手中这一页，就字里行间地铺展、放大，肯定为历史性的片断。于是，我们就有了珍贵的记忆。接下来出示证据，告诉别人成为今天的道理。立足今天，翘首回望，无论你怎样对以前的自己点头、喝彩或者嗤笑，也无关紧要。因为，那已成为过去。毕竟，我们已生活在此时。此时能像追忆那样一目了然、清晰可见吗？而留下的记忆又是可靠的吗？我在疑惑中几近失去了判断。
　　当回顾可以十年的时间作为段落的时侯，人已届不惑，还有多少可以前瞻的呢？这个时侯，我那自诩为勤学好问的良好品行，已不好意思持久下去，否则就有卖弄乖巧之嫌。40年前，我生逢一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，填饱肚子是当务之急。所谓艺术道路，是在不饿和闲着无聊时无意中走上的。20年前，我创作了第一幅国画作品，参加了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。10年前，我开始了都市题材的水墨画创作。用这样的跨度大处着眼，无非是生怕自己陷入往事的琐碎之中。那可圈可点的，就在眼前晃动着新旧相互揖别。旧，意味着年轻已过时；新，表明老已开始。于是，“我”就面对这样一个残酷事实：年轻时的旧“我”已不复存在，如今，却拖着疲惫的老“我”面对新。所以我才认真地告诫自己，你真的已届不惑之年。种种迹象表现出成熟是伴随着衰老一起悄然开始。许多曾经有过的发问，许多的跃跃欲试，都被现实证明为天真和幼稚。我已经能够静观舞者，按捺住激情，脚下轻轻合着音乐节拍，心安理得地看着年轻人快乐成长。成熟和冲动交错出现在我这不老不小的躯体上。
　　事实上，我已放弃了当年的信念，再不期待异乎寻常。望着占卜者脸上神机妙算的表情，想象着将来的命运，虽将信将疑，但阴影笼罩，挥之不去，以至大大削弱了我成为什么的可能，其中包括成为大师的渴望。用今天已经成熟的心态衡量，这也合乎逻辑，我是这样开导自己：大师不仅要自立自为，还要有自我牺牲的品质。几十年的艺术发展史证明，没有谁有空闲和兴趣承认别人，因此也不可能被别人承认。只好自己称“王”称“霸”。这多少让人们感到身处的艺术世界有些混乱，有些茫然。但
是艺术并未在乎许多，终究还是不管不顾地一任往前，所以我时常悲喜交加。这种推想和答案，无疑对我后来的身心起了两个调节作用：一是免除了无果而终的劳苦，再有就是使我变得更加平常。
　　老实讲，我的平常心并非从来就有。从我二十几年前有过的一系列抉择来看，那即是一番不肯平常的努力。基于这种人生起步的起码判断，虽然是由最初的趋利避害引起，却由此生发了一系列我对于兴趣取向的培养和纵容。它反映在中专时期，对于学业的饥渴又吞咽吃力；在工厂期间，盼望和工人大哥打成一片又不无忧虑地对于环境改变的渴望；大学期间，想当好学生又对于连环画专业日渐商业化以及技术烂熟的厌倦；直至研究生时期，虽已端正学习传统的态度，又对于中国画中远离生活真实、一成不变的套路样式产生了疑问。好像我在每个阶段性的工作、学习、生活中，都难达到忘我境界而产生水土不服、身体不适。这就注定了我是一个主观上积极响应，客观上又自然排斥的矛盾混合体。进退失踞、无力全身心投入让我觉得面前充满了隐患，我的一只脚向前跨出尚未落地，另一只脚也已悬起，心慌意乱以至无法认同面前现实的井然有序。一方面我在埋怨成长的环境，一方面我又暗自庆幸因为有了压力才助长了勇气，迷信和自信构成了我成长中的烦恼和乐趣。让我感到困惑的是，迷信早已习以为常，自信却要刻意培养，那久违了已经陌生的冲动，那几乎麻木的神经要冒着更加疑惑的危险，在自身上搜寻。
　　当气氛日臻热烈，能够引起人们广泛关注的时侯，埋伏在内心深处的灵动的轨迹，就失去了任何现实意义。所谓气氛倒像是弱视者争着描述匾上内容那样的自以为是，匾其实没有，争论却越发“深刻”。缘于此，隐匿在背后的思路和个人化的私密取向，不得不一再深埋，抑或忘得一干二净，变得虚情假意。眼花缭乱的追逐和各种动人的信息，充斥了我们的视听。忙时头昏脑胀，看似积极向上；闲时晃晃悠悠，近乎消极颓废。二种状态相互交替着纠缠着我们的躯体，使心情总处在对一种莫名状态的期待之中。所以，因忙而劳累，困闲而空虚，真难说哪个状态对人的身心更为有利。也许，正所谓最佳状态莫过于期待？从懒散恢复到工作状态，需要时间，如同昏睡后醒来。不是由于自觉与反省，倒是靠着陶醉似的自我欣赏而渐入佳境，才能把当前与以往的状态衔接，形成惯性。自我欣赏的坏处是，钟情于狂想而不忧虑将来如何超越自我，因此而固步自封，这说明我对期待尚不够迫切。假若去掉这陋习，是否进步要快许多，我不得而知。进步快了又能意味了什么，是否达到预期效果行将面对失落，这是怎样的一种轮回。在这种轮回中，我们身处何处，我已懒得深入思考下去。说到底，我是一个手执传统工具，从事具体工作的人，假如工作中偶尔发呆和走神也视作思想，思想就不够正经，就支离破碎、难以弥合。至于思想之后工作和工作之后思想，都与工作时的状态没有因果关系，谓之深刻也不免引起怀疑。就我个人的身体状况和心理素质而言，过多地绞尽脑汁、深入思考问题，就会心情沉重、抑郁窒闷，反而无从下笔。这对我的工作不利，因为，我的工作要始于具体。我有时在想，既然我是以艺术创作这样一种具体工作来回报社会，那我能给别人带来什么呢？“给人以美的享受”抑或“给人以痛苦和折磨”，还是除此之外的其他什么，这些“给予”属于艺术范畴吗？一下子很难下一个准确的定义，但又是一个值得“深刻”的问题。即通过我们的心、神、手、眼能够传递给观者的是怎样一种语言信息。是隔膜了直观的感知，通过我们的肢体把敏感转达成麻木；是抑制了个性膨胀一概充斥健康说教或者警句口号；是把古人的思维原本地交与今天的人们，算作一种文化延续。生活中各色鲜活的带有各自含义的不可言状的东西，怎样被我们自以为是地杂烩，配成套餐供人食用。除去那些固定的食客，我们还能打动谁？夜深人静、小鬼叩门，能否心安理得，高枕无忧。事实是，“主流” 因势头儿太大根本不在乎这些轻声询问，自恃正统，抱着必胜的信念和拼搏意识直冲着“深刻”而去，郑重其事地领得一个于自己有利的说法，成功了！一切已不容质疑。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，虽然心中偶尔透露出一丝难过和疑虑，但即刻被生活的真实所淹没。手忙脚乱之后的我们时隐时现，时而相距甚远，时而面对面。因为规则早已颁布，不过是有人已疲倦，有人在热身。终于归类的安全感和险些划为“行货”的庆幸化作动力，余下就是相互感动，维护集体荣誉。
　　将我们现有的复杂多变的情感，以快捷和行之有效的方式找到寄托之后，还有寻找的欲望和可能吗？我们疲于奔命的举止早已告别了最初的誓言，飘飘然地迎着和风，吹遍周身，使看上去坚定的面容背后总会有些许不安。不露声色地内心逼问，是在给自己寻找余地。答案会根据自身，出现不同版本，隐约可见某种状态似乎已靠近了本质。但是，再满意的结论在周而复始的运行状态里，也只能存在于某种假设之中。这早已为我们的思维模式所确定。只是川流不息之间，难以预料抓住了什么，使我有些放心不下。所以，虚幻和现实就时常交错、倒置。也许把自己领进了一条深巷，深一脚，浅一脚；也许无意中踏进了一个宽泛的空间之中心情豁然开朗……在可以想见的未来时间里，尚有话未尽，还会保有一些思维的乐趣和工作的欲望。对于不惑中疑惑的我来说，倒是一个积极的预见。
　　2001年12月写于北京望京花园